是父亲到堡子里后,受到百般摧残,身心都有极大创伤,尤其体质,几乎能让堡子里的风吹倒。那样的条件下,父亲怀疑自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再制造出一个生命。况且老二又那样茁壮,胖头胖脑,简直就像一个虎崽。这哪是我佟家的种啊,父亲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这样的喟叹。这时候,他怀里一定抱着柔弱多病的大哥,而且,他还会把盖在老二身上的薄被一把夺过来,裹住大哥的脚。老二就那样躺在寒冷的土炕上,居然一个冬天不感冒一次,这更加重了父亲的心病,他已认定,这个饿不坏冻不死的小畜牲绝不是他的骨血,他厌恶地将老二一脚踢到炕下,任由老二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到天亮。另一层,怕是父亲这辈子都不肯承认,当初他那么热血沸腾追到手的天仙女荷,居然,居然离他的想像相距甚远。同样都是反革命,同样都是改造对象,荷居然在堡子里如鱼得水,不但堡子里的老百姓不讨厌她,就连大队书记,也一天到晚追在荷屁股后头。臭虫!父亲曾这样咒骂过那个书记。等到大队书记公然将荷压倒在水沟边时,父亲心头的那层疑惑便豁然解开。你个婊子!父亲终于骂出积郁在他心头长达五年的这句脏话,而且一脚将哭着的荷连同炕边的老二踹了下去。
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我们堡子里曾经的家中,发生过一场恶战。老二一开始是站在父亲这边的,他帮着父亲骂荷,骂出的话远比父亲恶毒。后来,后来当父亲抱着抖索一团的大哥将房门反锁,不让他跟荷进屋时,他突然倒向荷,大声诅咒父亲。
乌龟这顶帽子,是老二率先扣到父亲头上的。
据此你可以想像,当年我们家该是什么样子,荷又该是什么样子。据说自从发生那件事,荷便彻底变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又说又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敢跟堡子里的男人打晕骂俏。堡子里的女人见了她,远远便避开,而且,她们防贼一样防着荷,生怕这个来自羊下城会唱戏会跳舞的女人有一天突然跳到自个炕上。
荷便是这样被堡子里孤立起来的。等到她为了替老二求一件过冬的棉衣不得不偷偷跟堡子里的会计麻三钻进饲养院时,荷的结局便已写好。想不到捉奷的会是年仅九岁的老二!是他带着会计老婆第一个赶到现场,又是他站在饲养院墙上,冲正在为大哥煎药的父亲喊,佟乌龟,你老婆又让人偷了。
堡子里一片大笑声中,无地自容的荷趁人不注意,一头碰向铡草的铡刀,鲜血汩汩中,人们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那叫声同样令人吃惊,它居然来自于老二!
老张打来电话,再三催促我快回银城。他说大安时好时坏,发起病来如一头狮子,一旦静下来,却又静得令人可怕。而且,老张在电话里用了而且,尔后便是久长的沉默。三子,我也不知道你跟大安之间有什么,总之,大安现在很需要你。老张将话说到这儿,便不明不暗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不敢把大安的事说给小安,小安她也不问,从银城回来,小安明显在躲避着什么,她把心思完全放在了父亲身上,父亲一日不醒,她的脸色便一日不晴。我犹豫着,给大哥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病得很重,希望他能来羊下城。大哥静默半天,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三子,难道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这节骨眼上,我怎能走开?我说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比父亲的病还重要?大哥很是不满地说,三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父亲他老了,生病是免不了的。可眼下我要竞争主任,你不想大哥在副主任的位子上窝囊一辈子吧?
我无言。
当初大哥在县上栽了跟斗,在银城很是窝囊了一阵子。那次他送毛衣给父亲,其实是想让父亲找老同学说话,帮他摆脱困境。父亲虽是很矛盾,最终还是帮他坐上了副主任的位子。看来大哥又有新的目标了,可这次,父亲显然是帮不上他的。
我跟小安说,要到银城去一趟。小安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头也不抬,就那么坐在父亲床边。小安的双手死死抓着父亲,很用力。出门的一瞬,我看见小安眼里有晶莹的亮闪动。
大安的确很静。我进来半天了,她还就那么躺着。医生告诉我,大安的病情已有好转,如果乐观点,月底就能出院。千万不能受刺激啊,医生这么警告我。
大安。我轻轻唤她。大安眼睛动动,很快又盯住天花板。精神病院的天花板很是别致,上面铺有美丽的图案。大安眼里一定看见了那只鸟,蓝天白云中飞翔的那只鸟。大安……我又唤了一声。大安便闭上眼,那只鸟孤独地僵止在冰冷的天花板上。
外面轻风细吹,秋末的风虽不是那么凛冽,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