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活着的时候,曾跟麦荞说过这样一席话,荞儿,人活世上,啥最难?家!家这个字,比山重啊……
那天公公喝了酒,闷酒。公公不能喝酒,他心脏不好,血压高,还有前列腺炎,总之,男人能得的病他一生都得了,这就让酒成了他最大的敌人,可公公偏又是那么爱酒。酒能提神啊……这是公公绝望至极时准要说的一句话。以前公公只要一动酒,第一个扑上去拦的准是麦荞,那天她没拦,她还主动为公公斟酒。
那天下着雨。羊下城要是下雨,能把人下死。雨一下便铺天盖地,仿佛天也绝望得活不下去,非要把泪珠儿全洒给人间。
公公媳妇坐在书房里,桌上铺着宣纸,墨砚和狼毫静静躺在桌上。这是公公的另一半,他一生可以丢弃许多,唯独丢不了的,就是这些。
爸——麦荞唤了一声,意思是让公公少喝点,手却下意识地又为公公添了一杯。
荞儿,这辈子爸苦,你也苦,命啊,谁让你我进了一家门。家?你知道啥叫个家么,把人拿钱绑在不想干的事上,这是工作,把人拿眼泪绑在不想过的人身上,这就是家。公公猛地灌下一口酒,不过荞儿,啥时你都要记住,家里发生的事儿,才叫事儿,家里流的眼泪,才叫眼泪。说到底,人这一辈子,难的是家事,死命奔的也是家事。家事……荞儿啊,家事……
公公醉得说不下去了,其实麦荞知道,比酒更醉的是公公肚里的家事。
路宽并不是公公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婆婆亲生的儿子。这一点,路宽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公公没跟他说,婆婆当然更不会说,麦荞答应过公公,无论到啥时候,都要替他守住这个秘密。
路宽是婆婆捡来的,哪儿捡的,婆婆不说,公公也不知道。婆婆不能生养,又怕公公嫌她,就捡了一个。她当然不知道,公公压根就不会拿这事嫌她,公公嫌她的地方太多,独独不嫌这个。
其实是不是捡来的,对麦荞毫无意义,她嫁的是路宽,路宽这个人存在着,她的家也就存在着。可现在,这个家遇到了麻烦,大麻烦。
麦荞真正爆发,是在第二天早上。那晚她一头栽床上,就跟失去了知觉似的,浑然无觉就给睡着了。第二天一醒,首先刺痛她眼的便是水珠儿。水珠儿大约晚上讨了没趣,一大早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那套开胸很低的时装裙,两只勃勃欲出的奶子很是张扬地跳来跳去。腿上没穿丝袜,脚竟赤裸着。不可否认,水珠儿的脚很美,有时竟能引得麦荞浮想联翩。记得水珠儿刚来时,有次麦荞还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脚,紧着呼吸说,这哪是脚呀,分明是……麦荞没说完,她的气有点短,胸有点闷,不得不退到屋里,将赤着双足的水珠儿丢弃到沙发上。可是今儿个,那双脚便没有了一点儿性感,它近乎恶毒地裸着,让麦荞对自个更加充满了仇恨。水珠儿哼着流行歌曲穿梭在厨房和客厅时,麦荞忽然爆出一声,你走,现在就走!
接着是婆婆。婆婆何香茗也是一夜没睡,睡不着。不是麦荞深更半夜跑来捉奷弄得她睡不着,其实她压根就没把麦荞放眼里,捉奷,巴不得你捉呢,捉到能咋,有本事你就离!她是让儿子的呼吸弄得睡不着。儿子放着自个的卧室不睡,偏要跟她挤一张床,这事令她心血沸腾,心跳得没法平静。儿子路宽从捡到那天起,就跟她睡一张床,她太熟悉儿子的气息了。儿子打个鼾咬个牙放个屁说句梦话都能让她彻夜地心潮澎湃,久久地坐床上,望着睡熟的儿子,她兴奋,激动,早把自个的瞌睡给望了。可忽然有一天,这种感觉变了。儿子仿佛不是她捡来时的那儿子,不是钻她怀里淘气地哄她奶的儿子。她眼里的儿子忽然成熟起来,变得有模有样,有棱有角,而且……何香茗脸红了一下,又红了一下,然后,就死活睡不着了。
长时间来,何香茗喜欢儿子身上的气味,又惧怕儿子身上的气味,这种惧怕毫没来由,却又禁不住让她脸红。在跟丈夫生气的日子里,儿子便成了她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也是唯一的思念。她在这种折磨人的困惑里挣扎着,并把相同的折磨赠给另一个女人——儿子的妻子麦荞。可她还是不满足,特别是丈夫死后,空前的孤独袭击得她失神落魄,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留在这世上等谁。只要儿子跟麦荞稍稍好一点,只要儿子流露出一丝儿对妻子的爱意,她就要愤怒,就要裂开。她宁可让儿子对水珠儿好,也不允许儿子对麦荞施舍半点的恩爱。还好,儿子眼里始终是有她的,这不,讨厌的麦荞走了,离家了,他不去找,而是过来陪她。何香茗感动,真的很感动。望着熟睡的儿子,她忽然就流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