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莹终于答应见我。
不是在她家,地点是在一家咖啡屋。秋日糜烂的阳光下,我走进那家涂有橘红色油漆的咖啡屋。屋内光线暗蒙,目光几乎触摸不到什么,一只手牵引着我,坐到4号台前。蜡烛点燃时,我看清是服务生懒洋洋的脸,他问我喝什么,我用麻木的声音回答,咖啡。
这是一家看上去早就应该关门的咖啡屋,屋子里弥散着一股破败的尘味,设施简陋,我屁股下的沙发甚至发出暗哑的呻吟。年轻的服务生为我端上咖啡,原又懒洋洋爬到吧台上打瞌睡去了。此时正是正午,打瞌睡的确不错。我倒在沙发上,有点精疲力尽。
上午,大安终于跟我说话了,刚叫了一声三子,便扑在我怀里,然后是滚滚的泪水。大安告诉我,老二把她的钱全卷走了,就是离婚时分给她的一半,还有佟星的抚养费。怎么会是这样?我惊诧得不敢相信,他们离婚已经三年了,两人早就没了来往。偶尔的有什么事,也是靠佟星做中间人。他说被人坑了,如果没有钱,工程不能按期完工,这辈子就完了,弄不好还得进监狱。大安哽咽着,把前后经过讲给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毕竟,毕竟他是星儿的爹呀。大安几乎泣不成声。
等等——我忽然止住大安,问这是啥时候的事?大安想了想,告诉我是去年春天,迎春花开满银城的时候。迎春花?我想起来了,那个时节老二找过我,面色阴郁,像是被天大的事难住了。他避开小安跟父亲,把我拉进一家小酒馆,开口就说,三子,你还认我这个哥不?这话问得,令我无法做答。这么多年,我啥时把他当外人?的确,这个家中,因为几个女人的先后介入,已严重破坏了本有的平静与安宁,可是这些,都没法阻挡住我们的兄弟之情。包括大哥,我至今仍是那么忧心忡忡地替他担忧,期望他早日走出困境,回到他本该拥有的地位上去。
三子,我出事了,大事,你要不帮我,就没人会帮我了。老二的声音有点变形,跟平日不可一世的他判若两人。不是有刘莹么?我忽然这么问了一句。少提她!老二突然叫了一声,我看见他的牙齿在格格响。三子,记住,刘莹那种女人,如同堡子里的蝎子,毒蝎,她要是咬你一口,这辈子你都没法愈合。我的心猛地一惊,怎么,你们?好了三子,我不想提她,永远不想,我现在需要你把钱拿出来,全部的积蓄,最好能帮我贷点款,我要度过难关。
钱?我困惑得睁不开眼。在这个家里,要说钱,我是真正的穷人。我是作家没错,可像我这样的作家,要说有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抓彩票中大奖,二是老婆傍上大款。但这现实么?除了我成名的那篇散文《母亲》,到现在我都找不回对文字的感觉,平日信手涂写的那些应景之作,哄哄小学生还行,若不是政府给我每月开份工资,怕是小安真要傍别的男人了。可小安她怎么会呢?从她走进我家那天起,便把自己一生的梦想连同苦难全都系在我可怜的笔上了。
你倒是说话呀,帮还是不帮?老二急得像堡子里的狗那样叫了,像是一声要把我从贫穷中咬出来。我苍白地看着他,无力地耸耸肩。对不起,老二。我的头垂了下去。
去找老张呀,老二一把抓住我,听说他跟银城建行的张行长是亲兄弟,凭你跟他的关系,弄个几百万没问题。
几百万?我差点没晕过去。
操,你以为几百万是钱呀,要是不出这档子事,我现在就摔给你几百万开开眼。老二最终还是颓丧地放开我,他从我脸上看到了绝望。真想不通,小安咋会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窝囊!老二愤愤的,连小酒馆的菜钱都没付,匆匆走了。
想不到,他把手伸向已被他抛弃了的大安身上。
他给我留了字据,说好三个月还我,还付给我百分之十的利息。大安像祥林嫂一般念叨着。我却在想,老二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一夜间被钱所困?
脚步声响起时,我的目光抬了起来,透过咖啡屋昏暗的光线,我看到一张被沮丧和愤怒浸透了的脸。
刘莹坐下,像情人一般坐我身边。她的神色吓我一跳。烛光跳动中,我终于发现,刘莹她变了。半年多不见,她竟然变成这样。这哪是我印象中的刘莹,这哪是在银城呼天唤地风光无限的女交通局长?分明,她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孤单而无助,瘦弱而茫然。她的脸瘦成了一条线,原本丰膄的身子,此时也成了一块风干了的杮饼。我猛吸一口冷气,嗫嚅道,怎么会这样?
刘莹似乎想哭,但她强忍着,恨恨道,都是老二,那个王八蛋!刘莹根本不容我插话,一口气就把老二的恶行道了出来。